讀到尼科什·阿羅拉(Nikesh Arora)的新聞,我同情他,因為他是一個出賣自由的富人。但是如果有人願意出這麼高的價格,我或許也會考慮出賣我的自由。是的,至少我會考慮。
自由有價
阿羅拉出生在印度,後在美國東北大學讀MBA,娶印度商界世家撒帕爾家族之女阿耶莎·撒帕爾(Ayesha Thapar)為妻。他曾任T-Mobile首席營銷官,主管過谷歌的全球銷售團隊。2014年8月,他放棄了谷歌5000萬美元以上的年薪,跳槽到軟銀。孫正義挖得動阿羅拉,除了更加優厚的待遇,還有僅次於孫正義的地位。
據英國《金融時報》記者穆拉德·艾哈邁德(Kana Inagaki)撰文,“和孫正義共事的一個困難之處是要忍受瘋狂的工作時間……需要準備好在一天24小時的任何時間點接到孫正義的電話”。而阿羅拉的態度是:“我妻子不介意(孫正義)在睡覺前和起床後打電話給我。”
錢和權勢如此重要,以至於阿羅拉願意放棄生活質量,一周7天,一天24小時待命?一個隨時可以被騷擾、沒有自己時間的人,實質上等於奴隸。天真的你不禁要問:有了這麼多錢,都財務自由了,還要賣身嗎?
如果孫正義給你這樣的待遇,你會犧牲自己的“自由人”身份嗎?如果這種犧牲是終生的,我相信大多數富人不願意;如果這種犧牲是暫時的,我相信大多數人願意。問題是,你的自由是否有人買,能否賣個好價錢?
在聯想這個柳傳誌引以為榮的“沒有家族的家族企業”裏面,柳傳誌曾經當眾把楊元慶罵哭,柳傳誌說,楊元慶是他生命的一部分。柳與楊的關系近似父子但絕非父子。
正如柳傳誌所言,兒子不管做了什麼,罵一頓後還是兒子;但是楊元慶如果違反了基本原則,柳傳誌就認為兩人的關系失去了基礎。所以,楊元慶“享受”了嚴父給予的待遇,但實質上他與柳傳誌的關系仍然是職業經理人與企業家的關系。說句不好聽的話:他受的是兒子的罪,卻沒有兒子的權益。
職業經理人是這樣一群人:他們渴望過“人上人”的尊嚴生活,但沒有創業所必需的賭徒式的勇敢,或者也缺少忍受朝不保夕、跌宕起伏的大盈大虧的心理能力。所以,眾多不缺錢的人寧願打工。久為人下,他們成了職業經理人,而少數勇者,百折不撓賭一把、賭兩把、賭三把,極少數的成功者就成了大大小小的企業家。企業家和經理人,是一對兒誰也離不開誰的冤家。
君子和小人
楊董是一家計劃上市的高科技醫藥公司的聯合創始人,馬總是一家國際知名醫藥公司的銷售總監。由於組織調整和市場不景氣等因素,馬總決定加入楊董的公司。
研發出身的楊董對於馬總的加盟激動萬分。多年來,公司雖然產品領先,但由於銷售的軟肋,市場拓展一籌莫展。楊董深知馬總憑借自身的團隊領導力、銷售能力和現有客戶關系,完全有望快速打破僵局。但這畢竟只是一種可能性,所以他為馬總開出的薪酬標準不高,但是其中的股權激勵吸引了馬總。
一方面,楊董在第一時間就為馬總施展拳腳做好了所有的準備,包括辦公室、助理、前任的工作交接、工作郵箱、名片。而實際上,馬總正式入職之前就已經在為楊董的公司奔波了。入職之後不到半個月,馬總就不負眾望,拿下三大客戶,勢如破竹。然而,另一方面,股權激勵協議遲遲未能落實到文字。馬總不免有些失落,所以主動提起,楊董推說最近太忙。
我對此事的評價:楊董自私,馬總單純。看看楊董的行為,他對自己有利的事情,再忙也不耽誤,雷厲風行;而對馬總有利的事卻一拖再拖。這往好了說,是不為他人著想;往壞了說,就是耍流氓。至於馬總,你本來就對底薪不滿,全指望股權激勵;合同都沒簽就披荊斬棘開拓市場,你要是完全放得下,也是情願。偏偏又放不下股權激勵這個說說而已、還沒畫成的餅,不是單純又是什麼呢?往輕了說你是信任,往重了說就是傻。
企業家與職業經理人的恩恩怨怨,總結下來無非兩種模式:先君子後小人,最後以斤斤計較而分道揚鑣;先小人後君子,往往能以君子之交而共進退。
先做“小人”,就是事先要講好條件,討價還價一番,出賣身心的職業經理人覺得值得賣,收買身心的企業家覺得值得買。空口無憑,立字為證。如果不先做“小人”,大家往往連做君子的機會都沒有了。
先做君子,就是基於信任的互相忽悠。我的朋友張三和李四合夥做生意,其中一位開了個公司,邀請另一位加入,兩人談理想談願景一拍即合。合夥兩年,李四一直以為自己有25%的股權,兩年之後突然發現,自己一分錢的股份都沒有,是個實實在在的打工者。兩人從此決裂。
現在管理學界弘揚感召式領導力(transformational leadership),貶抑交易式領導力(transactionalleadership),這對於重道德輕契約的傳統社會的人來說,簡直就是添亂。我不得不對企業家大聲說:不做公平交易的感召都是耍流氓。
多年做企業家教練的張偉俊說得好:“你(老板)不分享(財富和權力),他(下屬)不分擔(責任和風險)。”耍流氓的結果,不是你贏他輸,而是雙輸。
儒家思想結合共產主義道德教育,讓我們這些人習慣於“先君子,後小人”,而不願“先小人,後君子”。道德的本質是利他,而人的本性是利己。道德的最高境界是大公無私,舍身取義;其次是先公後私,先人後己;最低境界是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。如果以最高境界要求一般人,結果就是造就大批偽君子;如果以最低境界要求一般人,才能造就大批公民。
懂事就是懂人
董事長懂事兒,企業格調就高。懂事兒就是懂人,懂人就是懂市場,懂人才可能尊重人。企業家如果不尊重經理人的時間,不換位思考經理人的利益,甚至頤指氣使,喜怒無常,那麼企業留下的那批人要麼是奴才,要麼是忍辱負重的謀略家,一旦得勢,更令人憂慮。
以自我為中心的企業家不理解,為什麼員工甚至高管不能像自己那樣有激情地工作?這是一種四歲前的兒童心理,因為四歲以上的兒童就會換位思考了。這種現象是一種精神分析學派稱為倒退(regression)的自我防衛機制。一般來講,倒退的原因是挫折。如此看來,位高權重也讓人心理倒退。
在我看來,員工沒有激情很正常。企業家的激情是發自內心的,他們把身家性命壓在企業上,寢食不安,晝思夜想,甚至犧牲健康。這跟理想情懷無關,就像炒股的人盯著日線周線兩眼發直一樣。但要求員工有激情?難。即便是全員持股,也還有個比例問題,你也不能指望普通員工有企業家那樣的激情。
基於刻板印象,企業家常常認為職業經理人缺乏主人翁意識,斤斤計較待遇,求穩不願冒風險,見異思遷。有的企業家甚至寧願用一個忠誠的庸人,也不願用一個為自己精打細算的能人。他們希望發一分錢工資,就榨出一塊錢的價值。這無可厚非,但必須停止像四歲前兒童那樣思考。
職業經理人要職業。什麼叫職業?拿人錢財替人消災,是最起碼的職業操守。一個職業化的經理人,一定會把自己的聲譽看得比錢財更重要,反過來,就是不要臉。當一個經理人不能兌現自己的業績承諾時,要麼自降年薪,做出負荊請罪的姿態;要麼引咎辭職,以免耽誤企業發展的機會。
一個經理人是否職業,看一前一後:在入職前的一個月內不吹牛,在決定離職後的一個月內仍然努力工作。那種入職之前一個月拍胸脯誇海口,臨走之前一個月裏留下一大堆問題的經理人,最不職業。相見恨晚的開始,往往預示著不共戴天的結束。
你的無底洞在哪裏
我前老板的秘書離職的最主要原因,就是前老板在工作時間之外打電話跟她討論工作。她告訴我,前老板工作時間外的一個電話,甚至只是他工作時間外打電話的可能性,就足以毀了她的個人生活。
我大學時代的某一任班主任,獲得博士學位後在一家著名科研機構任研究員,在與一家跨國公司合作研究期間被這家公司看中,邀請她過去當高管,並開出了優厚的條件。她婉言拒絕了,因為她知道她要的是什麼。
知道自己要什麼,並不容易。當一個人因缺錢而無法保持基本物質生活水準的時候,他以為錢很重要。但當他有了足夠的收入,滿足了一定水準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之後,還對掙錢樂此不疲,那他是真的愛錢。前文提到的阿羅拉就是這樣的人。他願意為了更多的財富和更高的地位而忍受7×24的待命。
有人的無底洞是名,有人的無底洞是利,有人的無底洞是性,有人的無底洞是愛,有人的無底洞是真理,有人的無底洞是靈魂歸宿……除非你無欲無求,知足常樂,否則,找到自己的難填欲壑,花一輩子的時間填它,也是一種人生意義。你的欲壑是什麼?
這是我的欲壑理論。如果你的難填欲壑不是財富和權勢,其實你不必在組織階梯上爬得太高。